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农历三月初三,是一个好日子。“三月初三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这一日,距离长安城一千多公里的会稽山,似乎感受了云集而来的才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连时光的流逝都变得分外柔情。这一日,包括王羲之、谢安、孙绰、支遁在内的42位文人雅士在会稽山北面的兰亭搞了个小聚会,与会者列坐在蜿蜒曲折的流水两旁,饮酒赋诗,各抒怀抱。
魏晋三国是一个名流辈出的时代,“三曹”父子、建安七子、竹林七贤、“三张二陆”“两潘一左”,每个人单独拎出来都能说上一车的故事。在中古时期甚至更早,三月初三是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俗称“上巳节”。王羲之于是广发“英雄帖”,搞了这么一个兰亭集会。
不过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军事会议,当时正逢乱世,时局动荡,东晋王朝内忧外患,作为琅琊王氏的子弟,时任右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不可能只想着安乐,清谈避世。更何况这次集会,王、谢、袁、羊、郗、庾、桓等魏晋以来最为显赫的世家大族的代表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国家正面临忧患,军政大员却聚在一起饮酒作乐,这太不符合常理。所以,这次雅集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商讨对敌策略。
然而,文人儒将自有一种风范,谈笑间,决胜千里。譬如当时年纪尚轻的谢安在30年后闻得淝水之战大捷的消息时,与人围棋如故,客人再三追问,他才慢悠悠答道:“小儿辈已破贼。”明明是全局的擘画者,却搞得跟自己没有关系一样。正因如此,在这些人身上发生再神奇的事情我们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于是,作为军事会议余兴节目的“曲水流觞”无意间竟成了千古美谈,而本应作为重头戏的机要会议讲了些什么内容、得出什么结论,反倒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其实,不独名士风流的魏晋时代,初唐时期,上元三年九月初九,洪州都督阎伯屿在滕王阁大宴宾客,打算让女婿吴子章作序一篇以当众显示才学,结果被赶路的王勃撞了个正着,一篇《滕王阁序》技惊四座,名传千古。清代,乾隆三十七年三月,安徽学政朱筠在采石矶太白楼举行盛会,邀请八府士子一起作诗,时年24岁的黄仲则援笔立就,写出名噪一时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与会众人争相传抄,竟使得小县城“一日纸贵”,甚至连他的穿衣风格也成了一种时尚。放眼望去,满城都是“白袷衣”……
如果没有兰亭边上的那场盛事,永和九年只是一个寻常年份,与永和八年、永和十年没分别。但有了“兰亭雅集”,一切就不一样了。千年过去,人们早已忘了历史上出过多少个帝王将相,忘了会稽山境历任市长、县长,唯独对兰亭集会和《兰亭集序》记忆犹新。后人到了此间,睹物思人,自然也会想起永和九年的那场酩酊大醉。
在古代,凡朋友间聚会,酒是少不了的。“兰亭雅集,曲水流觞”的传说便与酒有关。所谓的“曲水流觞”,其实是“一觞一咏”。临流赋诗,有人言志,有人载道,有人放浪形骸,引吭高歌,魏晋人的洒脱在冉冉流逝的时光中一览无遗。
半日下来,42人共得诗37首,遂汇诗成集,写序言这件事便落在了主持人王羲之的头上。这幅有如“神来之笔”的作品成了后世书家翻不过去的一座高山,更被宋代书法家米芾称为“天下第一行书”。据传,王羲之酒醒之后,也曾对着《兰亭集序》反复临摹,却再也写不出醉时的神韵。
《兰亭集序》的出名,还产生了许多连环效应,与这次集会产于同一年的写有“永和九年”的古砖便成了“名砖”。清代书法家梁同书就曾因为得了一块永和九年的砖砚而喜出望外,还专门题写了一个砚铭:“顽物千年遂不磨,不知荡蹫几沧波。昭陵玉匣今安在,断甓犹传晋永和。”
我想,王羲之应该感谢兰亭,如果没有兰亭,他纵有入木三分的本事,也就只是个右将军,只是个书法家而已。华夏五千年,出过多少个右将军,又出过多少个书法家,能有几个像他一般备受推崇呢?兰亭也应该感谢王羲之,没有王羲之,兰亭就只是兰亭,与任何一个亭台楼阁没有区别。
诗人张枣有两句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或许,很多年以后,当有人问起永和九年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兰亭雅集,曲水流觞”这个故事仍将被人挂在嘴边吧。
“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坐上皆豪逸。”可能是因为这场盛会打下的烙印太深,两年之后的永和十一年,王羲之江湖归隐,有人则用“建书楼,植桑果,教子弟,赋诗文,作书画,以放鹅弋钓为娱”概括了他啸傲林泉的生活。
如今,会稽山还在,兰亭还在,只是不知道现代人还剩下多少临流赋诗的才气和豪情?或许,今人对于永和豆浆远比对永和九年那场盛会来得熟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