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励挖掘解释 着重系列报道--以2020年度普利策新闻奖为例
辜晓进
2020年度普利策奖因疫情而罕有地推迟两周颁布--由原定的4月20日推迟至5月4日。同样也因为疫情，最后的评审是通过视频会议完成的。还是因为疫情，终审获奖结果的宣布，也没有在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举行惯常的仪式，而是由普利策奖执行主任戴娜-卡内迪(Dana Canedy)通过视频宣布的。
今年普利策奖的奖项设置出现重大改变，即顺应音频语音崛起的新潮流，增设了音频报道奖(AudloReporting)。这使得新闻奖的类别由长期的14项增至15项。而获奖文字作品的清一色深度报道(不含社论和评论)以及大面积的舆论监督题材，则体现了普利策奖对深度内容的一贯推崇以及对新闻媒体社会守望者职责的加持。
此次普利策奖的另一亮点是原创新闻网站ProPublica再次获奖，并一连获得两项大奖。这家创办于2008年的数字新闻媒体，自2010年成为第一家获得普利策奖的网络媒体以来，此次已是第六次获奖，其深度原创能力已不输美国任何一家顶尖新闻媒体。
一、鼓励“深度”挖掘的价值取向
此次获奖作品一共有15项16篇(组)，其中国内报道奖出现双奖。这些作品除2个摄影奖(突发新闻摄影和专题摄影)、3个评论奖(社论写作、评论、文艺批评)以及1个评论漫画奖外，其余所有作品都是长达数千字乃至数万字的长篇深度报道，包括突发新闻报道奖。
重视对新闻内涵的挖掘或对新闻意义的解读，是普利策奖一贯的价值取向。在其100多年的历史中，极少见到少于1000字的获奖作品。而近年随着美国报业优质内容价值理念的回归，长篇作品备受青睐。以今年的获奖作品为例，长篇或大型系列报道似乎已成为普利策奖的标配。甚至突发新闻报道的获奖作品，首发单篇也在2000字以上，加上后续报道，总篇幅也达数万字规模。突发新闻讲究时效，难有充分时间追根溯源，但普利策奖的高标准，仍要求报道能将“why”和“How”说清讲透。
此次突发新闻报道奖(Breaking News Reporting)颁给了一家地方报纸：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市的《信使日报》(courier Jornal)。该报去年12月获悉州长马特·贝文(Matt Bevin)离任前突然释放或减刑了428名罪犯、其中包括强奸、杀人等严重暴力罪犯后，立即于12月11日头版刊发报道，并持续追踪报道，包括某被释放重犯家人曾在该州长竞选期间提供政治献金等，还公布了所有获释者曾犯下的罪行。这些报道引发包括法律界在内的社会各界的强烈关注，前州长本人也遭至全国媒体的批评。
最受新闻界瞩目的调查报道奖(Investigative Reporting)得主，则是《纽约时报》记者布莱恩·罗森塔尔(Brian M Rosennthal)。他耗费大半年时间对纽约市大批的士司机深陷债务危机并导致一些人家破人亡的现象进行调查，于去年5月19日发表长达6000多字的特稿《“他们饱受欺诈”：且看不计后果的贷款如何毁了一代的士司机》(‘They were Conned’：How Reckless Loans Devastated aGeneration of Taxi Drivers)。紧随其后，他再发几乎同样篇幅的超长报道《数干的士司机深陷贷款泥淖，顶层官员却只顾数钱》(As Thousands of Taxi Drivers Were Trapped in Loans，Top Officials Counted the Money)。
最讲究叙事技巧且与非虚构文学最为接近的特稿写作奖(Feature writing)，颁给了《纽约客》杂志，这也是该刊此次获得的两个奖之一(另一个是评论漫画奖)。近年来，《纽约客》在深度报道上的风头已盖过《时代》周刊，成为最受关注的新闻期刊。这次获奖的作品刊于2019年4月15日，选题就很震撼，题为《关塔那摩的极暗秘密》(Guantanamo’s Darkest Secret)，讲述一位被关押在美军关塔那摩监狱长达14年的在押犯的悲惨而离奇的遭遇，其篇幅也是所有获奖单篇作品中最长的，超过2.1万字。文章从一位自2004年由国民警卫队调入关塔那摩看管特殊犯人的狱警自身的故事说起，渐渐展示代号“760”的特殊犯人的经历。故事娓娓道来，却又引人入胜，扣人心弦。
解释报道奖(Explanatory ReDortinq)的获奖作品是《华盛顿邮报》关于气候变暖对美国影响的系列报道《2℃：超越极限》(2℃：Bevond the Limit)(总标题)。首篇报道《极端气候变化抵达美国》(Extreme climate change has arrived in America)刊于2019年8月13日，超过5000字。报道以新泽西州100多年来气温升高累计接近2℃这个全球警戒线(2015年巴黎全球气候大会中，各国领袖一致同意要在2100年前全力将气温升高幅度控制在2℃以下)为由头，分析美国东北部气温升高领先全国带来的影响。该报道可归入数据新闻，有很多图表和3D图片，其网络版有多处互动反馈内容，如读者点击可查到自己所在城市气候变暖的数值，还可看到同一个地方气候变暖的景象对比等。
由上可见，对新闻内容的深度挖掘，已成为普利策新闻奖的一个价值标准。这犹如一个指挥棒，将新闻报道中一蹴而就(哪怕再高的新闻价值)的取巧企图远远驱离。
二、欲罢不能的系列报道
今年获奖作品的深度，还体现在异常普遍的系列作品。在除评论、摄影、漫画外的全部9个文字新闻奖和一个音频报道奖中，只有《纽约客》的持稿写作奖是单篇作品，其余全部是系列报道，包括音频报道，占比高达90％。如前面提到的突发新闻报道奖，就总共发稿近40篇。
以公共服务奖(Public ReDortinq)为例，这是由位于阿拉斯加一家地方报纸《安克雷奇每日新闻》(The Anchorage Daily News)与原创新闻网站ProPublica共同获得的。该报于2019年推出17篇文章的系列报道，在750篇政府文件和大量访谈的基础上，记者通过对包括所有村庄在内的600多家组织机构的调查，深刻揭露阿拉斯加州大片农村地区因没有地方警察而成为治安空白的严重社会问题。第一篇报道刊于2019年5月16日，题为《无法无天：阿拉斯加三分之一村庄没有地方警察》(Lawless：One in three Alaska villages have no local Dolice)，篇幅也为5000字左右。另一篇报道题为《在阿拉斯加农村，数十名罪犯竟被聘为警察。有时他们甚至成为唯一接警人》(Dozens of convicted criminals have been hired as cops in rural Alaska Sometimes，they’re the only applicants)。颁奖评语称这组作品“作为一组引人入胜的系列报道，揭露了阿拉斯加三分之一村庄失去警力保护以及地方当局长达数十年的渎职，并导致该州的预算和立法改革”。
获国内新闻奖的两个作品也都是系列报道。其中《西雅图时报》的获奖作品是关于波音737MAX第二起空难及波音公司和美国航空管理部门在审查波音737 MAX中的疏漏和失职的超大型系列报道。说是超大型，是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该报以《波音737 MAX危机》为总标题累计发表150多篇署名报道，其中由3位记者接力撰写的5篇核心报道被提交普利策奖评审委员会。
另一个国内报道奖由ProPublica获得。此次的获奖作品也是一组系列报道，总标题为《太平洋灾难／第七舰队的死亡与漠视》(DIsASTER IN THE PACIFIC／Death and Neglect in the 7th Fleet)。该网站3位记者针对第七舰队2017至2018年间三起致命事故进行长达近一年时间的调查，包括查阅1.3万页海军文件和采访数百位海军官兵。首篇报道发表于2019年2月6日，题为《舰上起飞／自家军舰上的英勇与死亡》(FLIGHT THE SHIP／Death and valor On a wayship doomed by its own Navy)。这篇报道实际上是一组由1篇主稿和5篇辅稿构成的大型专题报道，总字数超过2万字，并插有各种海上军舰事故动图、军舰内部3D图像、军舰海上训练视频等影像。第二篇报道《虽数年预警，死亡与灾难仍接踵而来》(Years of Wamings，ThenDeath and Disaster)发表于第二天，也是一组由1篇主稿、7篇辅稿组成的专题新闻，共近2万字，里面有遇难官兵及军舰事故现场的图片。其余3篇也都堪称重磅专题。
显然，针对重大事件或复杂现象，很难一次性涵盖全部信息。不断跟进以追踪披露新信息，才能深刻而完整地揭示事物全貌，这大概是普利策新闻奖“系列”盛行的理由吧。
三、舆论监督成题材宠儿
读到这里，相信大家也已发现，此次普利策奖的获奖作品，几乎都与舆论监督有关。前面提到的7篇作品中，除了关于气候的解释性报道，其余部属于舆论监督范畴，且都问题尖锐，指名道姓，并都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果，体现主流媒体的舆论监督在社会纠错方面的强大效能。
如突发新闻报道奖获得者路易斯维尔市的《信使日报》，点名批评本州州长贝文离职前的滥权徇私行为，不仅引发包括美联社在内的全国媒体的参与，还导致联邦调查局(FBI)介入调查。而获公共服务奖的《安克雷奇每日新闻》，在报道初期就已经引起联邦政府的关注，司法部长亲自造访被报道的阿拉斯加村庄，并承诺拨付5200万美元支持阿拉斯加农村社区的司法改革。随后的计划还包括增聘20名警员及增加3名专司阿拉斯加农村案件的联邦检察宫等。《纽约时报》获调查报道奖的作品则将纽约大量的士司机深陷债务危机的现象归咎于出租车管理委员会的牌照政策及交通主管部门的放任渎职。
两个国内报道奖作品也十分犀利。波音公司是西雅图市两大世界级企业之一(另一家是微软公司)。作为该市乃至华盛顿州最大报纸的《西雅图时报》，却以第二次波音737 MAX空难事件为契机而自揭家丑，率先揭露该公司与联邦航空管理局(FAA)之间相互通融导致有缺陷的737 MAX客机设计获得通过，该机型已造成两次空难共346人死亡。文章刊发后，该机型的国际订单大幅减少。ProPublica的大规模报道则直指鲜为人知并被视为军事秘密的海军内幕，披露美军第七舰队在2017至2018短短两年内导致13名水兵和6名海军陆战队官兵死亡的三起严重事故，“首次全方位分析美国海军高层的管理失职并追溯事故责任”，并揭露第七舰队“鲁莽管理”带来的一系列伤害。
这种舆论监督在美国同样来之不易。ProPublica对第七舰队的报道，“每一步都遭到海军的阻拦，其中包括让联系媒体的官员劝阻拟被采访者以及向ProPublica的竞争对手优先提供正面新闻并促其提前发表”“军方甚至威胁Pr0Publica，文章发表后可能面临犯罪指控。”
此次获得本地报道奖(Local Reporting)的作品也是典型的舆论监督题材。获奖者是位于巴尔的摩市的马里兰州最大报纸《巴尔的摩太阳报》。该报由10篇报道组成的系列报道，揭露市长凯瑟琳·皮尤(Catherine Puah)利用职权，将自己撰写出版的少儿健康系列图书未经招标而在自己担任董事的马里兰大学医疗系统(UMMS，涵盖数十家医院的网络系统)出售，其本人获利30万美元。首篇报道《马里兰大学医疗系统向义务董事会成员支付数十万美元交易金额》(Universityof Maryland Medical Sysfem pays members 0f volunteer board hundreds of thousands ln business deals)刊于2019年3月13日。标题虽未提及市长，但在导语中已点名批评皮尤市长，其名字也不断出现在后续报道标题上。这组报道最终导致市长辞职和UMMS彻底改组(主席、CEO和多位威员辞职)。皮尤市长更于今年2月因此罪名而被判刑3年。
(原载《中国记者》2020年第7期，作者系深圳大学传播学院特聘教授、新闻学科带头人、博士生导师)